其實我們沒那麼壞
大學教授的小孩怎麼可能這麼笨?
作者簡介/朱曉卿
童年及青少年求學時期是一個成績吊車尾,令人擔憂的叛逆孩子,達人女中畢業後單獨赴美念書,努力修習心理學領域,獲得美國紐澤西州斐力迪肯森大學心理學學士及碩士,美國康乃迪克州哈福特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學位,現為紐約瑪模利醫學中心兒童青少年門診部心理醫生。
要不是有老師認為「大學教授的小孩怎麼可能這麼笨,一定是弄錯了,」我應該被分到啟智班。這個殘酷的認知「自己是個笨蛋」,是當時的班長不小心偷瞄到分數告訴我的,結果我不信邪地跑到啟智班去問一個小名叫阿麗的同學,才發現「咦,她比我還多五分」。於是我開始學習「活在自己的天地裡」,愈來愈不在乎旁人的貶低及訕笑。那時的我,常常邊挨打,邊嘻皮笑臉。
誰能接受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竟是蹺課打架的叛逆少女?
她的父母只是以完全信任的愛牽著她的手,陪她走過崎嶇不平的岔道,終於走出一條自己的路。
靠著自身的力量在美國求學、摸索、掙扎,她蛻變成幫助別人的心理學博士,跌破了無數人的眼鏡。
天生叛逆,無法接受所有不公平的事物;老是因為強出頭而鬧笑話;在輔導青少年時總是陪著流淚……,作者寫出真實的自己,不怕讓您看見她的錯、她的糗、她的傷,文字平實而動人,讓您一邊笑一邊紅著眼眶,一邊面對著曾在成長中吶喊的自己。
教室外的春天
學校生活對我而言,真的是比監獄還不如,不過校外的日子,真的比天堂還快活。
我的一個小名叫「芋頭」的死黨常說:「卿仔寶,最喜歡跟妳說話了,因為妳常讓我很開心。」這種「過分樂觀」的特質,常讓我在旁人眼裡應該是很慘的狀況下,也能夠怡然自得,化險為夷。說穿了,只不過我出生在一個父母都很「識大體」的家庭。簡言之,就是我的老爸和老媽常有些另類的想法,無形中,也讓我受到這樣的「薰陶」。
自有記憶以來,好像從沒因為功課不好被責罰,甚至考了個最後一名,老爸也只是摟著難過啜泣的我說下次進步就好。
倒是從小因為愛慕虛榮,對外婆出言不遜,太晚回家等等,討了不少鞭子。
我最重要的一項生活哲學就是「人活著健康快樂最重要。」所以只要壓力一來,能躲的就躲,能賴皮的就賴皮,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。
不知是不是老天愛開玩笑,還是這種貪玩又愛吃愛睡的習性,讓我在國三時就已經長到一百七十公分高了。而這種給人「傻大個兒」的印象,也跟了我十幾二十年。
不過,生活畢竟是生活,無論怎樣逃,也不可能不被現實的社會價值觀影響。所以在國高中的六年,老是覺得自己夾在兩個世界中間:一個是溫暖呵護自由自在的家庭生活,另一個是冷酷現實處處受限的學校環境。
在那個未開化的年代,學生早在十二、三歲的年紀,就被歸類為幾個等級:資優、普通、放牛及啟智班。老師也是一個比一個狠。所以在小六時,許多心急的家長,早就捧著一堆智力測驗,狂逼孩子背熟答案,好把他們送到好班,受到最好的照顧。
不過我的老爸和老媽,似乎一點也不認同這種做法,加上我天生吊兒郎當的個性,一考下來,分數直逼下下限。要不是有老師認為「大學教授的小孩怎麼可能這麼笨,一定是弄錯了,」我應該被分到啟智班。
這個殘酷的認知「自己是個笨蛋」,是因為當時的班長不小心偷瞄到分數告訴我的,結果我不信邪地跑到啟智班去問一個小名叫阿麗的同學,才發現「咦,她比我還多五分」。可以想見,對於當時的我來說,真是晴天又霹靂。加上無論如何努力,就是不開竅的考個爛成績,於是我開始學習「活在自己的天地裡,」每天就是幻想自己有一天會找到一條出路,讓別人刮目相看。
日子久了,我好像也把幻想當作是現實,愈來愈不在乎旁人的貶低及訕笑。那時的我,常常邊挨打,邊嘻皮笑臉。
記得有一次期中考狠狠地把化學讀了好幾遍,結果算算,應該有七十八分的高標吧,心中暗自竊喜,「嘿嘿,不知老師這次會怎樣在全班面前誇讚我!」結果因為題目簡單,全班多數的人都考九十以上,只有兩個八十以下,所以九十分為標準,少一分打一下,打到老師都不好意思地問我要不要分期付款,我心想「輸人不輸陣,」就很豪邁地說:「一次打完吧!」結果手腫得跟小饅頭一樣高。
又有一次在我剛進國中時,老爸接到學校的一通電話,要他來學校一趟,他興高采烈地以為我有什麼好表現(他對我實在太有信心了),結果原來是我為同學打抱不平,被一群國三的「大姊頭」圍毆。這時我轉身看著老爸的臉,好像一個用沙堆做成的微笑聖誕老公公,冷不妨地被個大浪一傢伙兒給打散了。不過老爸並不是擔心我被圍毆,卻是因為覺得我實在太沒出息地躲在訓導處,而不是與她們對抗,而覺得氣結。看他那種失望又無辜的表情,讓我當下暗自下決心:「有一天,我一定要為老爸爭口氣兒!」
學校生活對我而言,真的是比監獄還不如,不過校外的日子,真的比天堂還快活。有時挑燈夜讀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,心想:「媽媽說健康快樂最重要,管他的,先睡了再說,明天的事,明天再煩惱。」清晨起來,躺在床上想著:「今天要考七科,可能要被打七次,怎麼辦呢?」想著想著,解決的方法只有簡單的一個:「先玩它個痛快,明天老師算帳,只會被痛打一頓而已,嗯,就這麼辦吧!」想到這兒,我豁然開朗,開開心心地吃完豐富的早餐,比平常早半個鐘頭出門,趁著左右鄰居的媽媽們還沒出來澆花,先到一隱密處,換好便服,再把制服放在書包裡,藏在花園雜叢中,穿上帥氣的牛仔褲,背著小旅行包包,吹著口哨兒,自由自在地計劃今天要怎麼過。
首先就是到附近的公園,買了個飲料,一邊瞧著來往穿著制服的學生,面容憔悴地背個大書包,悻悻然地弓腰駝背地走過。一面想著自己實在是太幸福了,能在這樣風和日麗的早晨,邊看野狗胡鬧,邊聽著悅耳的鳥叫聲。就在這樣好似人間天堂的氣氛中,拿起小本子,寫下自己的心事,和對未來的憧憬。再翻翻我最愛的閒書,不管是紀伯倫的《先知》,芥川的短篇,還是沙林傑的《麥田捕手》,都讓我感動萬分,像找到知己一樣。就這樣自樂了一陣子,等到十點半,再穿過台大校園,跑到大世紀戲院,看部早場的電影。我特別愛看小人物奮鬥成功的故事,常常一面融入情節中,一邊淚流滿面地想著:「有一天,我也要闖出一番事業,讓老爸以我為榮,更要幫助像我一樣常處在不安及被誤解中的青少年!」到了下午,憑著唬人的身高,混進了師大附近的一個小酒吧,也碰到各式各樣有趣的人。
我和其中幾個研究生的大哥大姊們一見如故,其中一個叫「石頭」的,前陣子還在電視上以一個大學教授身分發表高見,還有個綽號叫「小妹」的北一女學生,聽說現在也是個劇場名人,另外也碰到現在已經是很有名的大哥級的歌手,
而他鼓勵我向上的話還言猶在耳,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。我幾乎每星期都會很興奮地到那個酒吧報到,因為在這樣的聚會中,可以無拘無束,天馬行空地跟他們說說自己的理想。在這裡,我得到的不是貶抑與恥笑,而是了解安慰與鼓勵,這對一個在現實中處處受打擊的我來說,真是難能可貴;而與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交談中,更讓我學習與人相處的藝術,而這些經驗,對於日後一個人在異國,與各式各樣的人都能相處融洽,有極大的影響。
不過,蹺課經驗也不是每次都這麼美妙。身為班上的「蹺課大王」的我,也栽了幾次跟頭。首先就是老爸深知我的技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,所以在高二和高三兩年裡,爸媽輪流送我上校車。每天清晨,一想到又要到像個監獄一樣的女校,開始手腳發抖,不願面對現實時,老爸就會連哄帶騙,牽著我的小手,風雨無阻的送我上校車,然後晚上老媽再等我下車,牽著我的手回家。即便如此,我還是有辦法瞞騙過校車駕駛伯伯,想了一大堆理由,一下說忘了作業,一下又說眼鏡破了,要在半路下車。日子久了,全車的同學都知道我慣用的伎倆,司機伯伯也「抵死不從」地硬是不讓我下車。
最慘的一次,是高三時一次模擬考週,面對排山倒海的壓力,我像個想逃脫的死刑犯一樣,拚了命也要逃出去。那天總共試了三次才驚險成功。第一次裝病,無奈我的惡名早已傳到每個教官的耳裡,所以未能得逞。到了中午,一看四下無人,輕輕鬆鬆地展現我爬牆的功力,哪知一跳下來,就和騎著腳踏車的校長小吳修女撞個正著,只好辯稱要去買胃藥。小吳修女不愧是個有修養的長者,也不揭穿我,只是微笑地說:「胃痛應該找學校的護士,好好在學校休息,不應該亂跑。」於是我又轉身心不甘情不願地順著欄杆爬回去。走回教室,全班都視我為笑柄,真是糗斃了!
終於,皇天不負苦心人,我這個「蹺課至尊」也非浪得虛名,就在午休時,趁著守衛伯伯打盹兒的空檔,成功地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。
不過快樂的時光,總是特別短暫。第二天早修,正當我一面偷吃零嘴,一面暗自得意的想著昨天幹的好事,我一向敬愛的趙導師走進來,劈頭就叫我到講台前面來,問我該打幾板。我心想,試圖蹺課三次,就打個三板好了。打完了她問我:「知道為什麼挨打嗎?」我一五一十地說蹺了三次才成功的事。
只見老師張大了眼睛說:「什麼,我打妳是因為數學老師說妳上課偷聽ICRT,原來妳還給我蹺課啊!」於是,我又結結實實地被打了五板。
就在這樣驚險的狀況下,我總算還是畢了業。
畢業那天,老爸實在掩不住內心的激動,老早就喝得醉醺醺地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,跟別的家長們一起眉開眼笑,亂打哈哈,還自告奮勇,想上台致賀詞;在一旁急得臉紅的老媽,也很高興我終於被她說動不再想休學去雲遊四海(我當時想當個作家,曾在畢業前兩個月央求母親借我點盤纏雲遊四海,以增廣見聞)。
現在想想,真是為父母心疼: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,怎會生我這樣的女兒。不過也深深體會「真愛」的力量,如果不是他們以無比的忍耐和疼愛來憐惜我,也許我早已成為社會版上的一個數據,更不可能有機會貢獻一己之力,幫助曾經在人生的道路迷失的青年男女找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。
《九十一年四月十日中華副刊》
相信每個孩子都有潛力,而那些「不受教」的舉止及不馴的言行背後,常是不被了解及認同的痛苦及努力尋找自己方向的掙扎。
當有人問我:「妳是如何從那麼壞的小孩搖身一變,成為現在的妳?」這總讓我無法馬上回答,因為我覺得我的本質從來就沒變過:我還是像以前一樣野,一樣桀驁不馴,一樣沒耐心,一樣愛挑戰社會規範和權威,一樣愛冒險和幻想,一樣不愛幫忙做家事。所以我總認為以前的我本來就沒那麼壞,而現在的我其實也沒這麼好,不過如果直接這樣回答,別人一定覺得我在唬爛,特別是那些正在為孩子發愁的父母,大概會覺得說得這麼簡單,簡直是太不負責任啦!
不過,也難怪了,就連生我疼我無以復加的父母,都對我現在的表現大惑不解,又如何能期待別人了解我的內心世界呢?
記得我的一個諮商師朋友曾經對我說她每次與青少年晤談時,總覺得中間有一條代溝很難走近孩子們的世界,但是在與我交談的過程中,總讓她回憶起年少時所面臨的困擾及思維角度。
剛聽到這句話,讓我驚覺:「不會吧,ㄍㄧㄥ了這麼久,難道我還是這麼不長進嗎?我還是旁人眼中的那個毛躁丫頭嗎?」不過,也讓我了解到,我就是我,即使從社會一般人的角度來看,一個三十歲的人了,還每天嘻嘻哈哈,站沒站相,坐沒坐相,脾氣不好又衝動,每天穿著牛仔褲和學生們打鬧成一片,最嚴重的是,看「流星花園」那種電視劇還會哭,簡直是太不上道了。
我的成長過程所經歷的苦澀與掙扎,他們沒有參與,也無從得知今天的表現是多少淚水、汗水與煎熬換來的。但是這兩者之間的落差(表象與真實內在),常是因為大多數的人,都太偏限於自己的框框內來解釋週遭的人事物,而這些框框又常是一些受制於拘謹的禮教及規範者一廂情願的想法。
不幸的是,大多數的父母及從事教育工作者,相信別人的評斷勝過相信自己的孩子。
當然,在這個紛亂的年代,做父母及師長的人,的確需要有很大的耐心來調整
自己的心態,和極大的勇氣去挑戰自己舊有的認知。
有時面對一些蠻橫無理的年輕人,明明是強詞奪理,自己不努力,卻怨天尤人的責怪父母和師長,就連我這個曾經是旁人眼中的「不良少女」都很難忍受,甚至被氣得牙癢癢的。但是總在我快失去耐性時,眼前就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景象:一個在校因為功課不好而被瞧不起,卻又「不受教」的問題學生想在其他方面「出人頭地」,而在別人眼中的那些怪異及不良行為,卻也是她苦尋方向時掙扎的軌跡。
所以,做為父母或師長的我們,如果能忍一時之氣,在動手打孩子或說出傷人的話之前,能夠想想他們在現實生活中,已經被刺傷得痛苦無告,甚至心靈扭曲了,我們何忍再責難他們?
雖然有時候我們好像看不到一絲希望,但只要有勇氣撐下去,並堅信他們終有一天能夠找到自己的方向,用鼓勵代替責罰,並且確信一切的轉機和奇蹟都是從愛和了解開始,日後我們也許會驚訝的發現,昨日那些讓我們失望的小孩,會奇蹟般地成為我們今天的希望。而他們艱苦地衝破制式框框的傻勁兒和創造的勇氣,也會讓我們了解到生命中的無限可能與契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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