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小孫子「打」了
暴力源自於希望受挫
原文刊載於「人本教育札記228期」 ◎森林小學校長朱台翔
媳婦是中正大學碩士班的學生,結婚前,已經修滿學分,只差交論文,由於懷孕、生子,一直拖著沒寫。這個學期是最後期限,如果交不出論文就永遠拿不到畢業證書。
小孫子精力充沛,活動量很大,一歲左右開始吃飯,不過,還沒有斷母奶,無論正在做什麼事,只要忽然想到了,他就會說,「媽媽,ㄋㄟ ㄋㄟˇ!」
在這種情況下,媳婦想要完成論文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好在,她爸媽願意在她寫論文的這段期間,幫忙帶小孩。兩老都已經退休,平常,親家母打打網球,親家公爬爬山,日子過得相當悠閒。
從三月份開始,每天早上,媳婦帶著小傢伙回娘家,只要有空檔,抓住機會就寫,遇到要查資料時,由爸媽陪著,一起到台大圖書館,她在裡頭查資料,兒子和爸媽在外頭玩。接到電話,知道兒子想媽媽了,就趕緊出去,跟小傢伙混一混。
為了讓女兒能有比較長的時間,專心寫論文,兩位老人家挖空心思地,變著花樣陪小孫子。剛開始,帶到社區公園玩,慢慢地,帶他坐捷運出門,有的時候,到比較遠的公園溜滑梯,有的時候,到國父紀念館走一走,有的時候,只是在同一條捷運線上,坐過去又坐過來。
他們想方設法地提供一些新鮮事,否則,小孫子就「要找媽媽!」
媳婦終於完成了她的論文初稿,四月三十日,到學校交論文,之後,一家三口去溪頭住了一個晚上。
五月一日 ,兒子說,大約傍晚的時候,會回桃園。我到家時,知道他們已經停好車,正在公園溜滑梯,於是,我去公園與他們會合。
在回家的路上,經過一家飯店,小孫子抬頭往上看,然後,說:「有國旗。」聽他說到國旗,媳婦有些得意地說著,前一天,在溪頭發生的事。
同樣是在一家飯店前,小孫子說:「有國旗。」兩個大人都把「國旗」聽成「狗屎」。媳婦問他:「哪裡有狗屎?」他說:「上面有國旗。」媳婦說:「不會吧!上面不會有狗屎吧!」小孫子說:「上面有國旗,不是有狗屎。」聽他說了好幾遍,兩個大人才忽然明白他所說的話。
聽到媳婦說著前一天發生的事,小孫子又重複地說著:「有國旗,不是有狗屎。」說著、說著,或許是太累了,他被自己絆倒,摔了一跤,趴在地上。我趕緊過去,蹲在他的右邊,正打算問他:「痛不痛?」
沒有想到,他竟然很生氣地對著我說:「不要!」同時伸出手,朝我的方向打過來,我被他的態度和舉動嚇到了,以致於到底有沒有被他打到,痛或是不痛,都不清楚了。
我跟他說:「不關我的事。」不過,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時,有一些訝異,那聲音,聽起來是那麼地含混不清,同時,也才發現眼眶已經含著淚水。不明白,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傷心?也不明白,為什麼,他會這樣打人?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?
我沒有辦法,繼續跟他有說有笑,於是,走在他們前面,先回家。直接上樓,翻開平常為小孫子寫記錄的本子,寫整件事情的經過。聽到他們回到家的聲音,我也沒有出去招呼。越寫越傷心,寫著、寫著,聽到小孫子說:「找阿嬤!」
一家人跟著他進到房間裡來,我不願意他們看到我在掉眼淚,只好躲到廁所,偏偏,小孫子進到廁所「找阿嬤!」
我蹲下來,跟他說:「阿嬤有一點難過。」不知道是不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樣,他看了我一眼,有些不知所措地,走開了。
不一會兒,他又走過來,小小聲地,跟我說了一句話。聽起來,好像是「對不起!」他說的,到底是不是這三個字,我不知道,不過,由他的表情,可以看得出他的歉意。我猜,八成是他媽媽把他叫過去,教他跟我這樣說的
一面記錄,一面還是不明白,為什麼會這麼傷心,我試著為自己找理由,難道是因為從小到大,我都不接受莫名的委屈嗎?如果真的是這樣,看來,儘管我已經不是「大」,而是,「老」了,儘管,讓我受委屈的人,是我最愛的小孫子,我依然不能接受。我不接受被侵犯,不接受別人越過界線。
所以呢?結論是,「人不可以打人!」大人不可以打小孩,小孩也不可以打大人」。
大人要「聽」得懂!
整個晚上,不管我走到哪裡,以小孫子為首的全家人也就跟到哪裡,有好幾次,看到小孫子刻意在我面前表演一些他新學會的本事,我也只是看著,不像過去那樣好熱情地回應。
連他們要回去之前,媳婦發現小孫子大便了,我也沒有像以前那樣,立刻抱著他上樓洗澡,而是,靜靜地坐著。
也是因為這樣,才有機會特別感受到小孫子的聰慧靈巧,以往要是被發現大便了,他總是會說:「不要,再見,byebye!」把想要幫他忙的人趕開。可是,這一天,他不但沒有拒絕,反而還提高了聲調,以誇張的表情說著,「好—舒服!」高高興興地,跟著他媽媽去洗澡了。
「好—舒服!」是每一次我幫他洗澡時,一定會跟他說的話。
等他們回去之後,先生堆滿了笑容,像哄小孩似地,蹲到我面前,問我說:「生氣啊?」事實上,我不是生氣,而是覺得委屈,但又不想跟他多作解釋,於是順口說:「生氣。」他立刻學著我以前的口氣,說:「跟小孩生氣?」意思是,「他是小孩,你幹嘛跟他生氣?」他說的沒錯,我幹嘛跟小孩「生氣」?雖然我還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,不過,還好我所做的事也只是走開而已,並沒有說什麼話或是做什麼事,去欺負、侵犯到小傢伙。
隔天早上起來,看了一下前一天寫的紀錄,想到佛洛姆在《人的心》裡,談暴力時,提到的「暴力源自於希望受挫」。
我想,這兩個月媳婦為了寫論文,請她爸媽幫忙帶孩子,應該是小孫子會打人的主要原因。小孫子與媽媽相處的時間變少,被媽媽溫暖地摟抱的次數也變少。媳婦沒有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的這個事實,我猜,小孫子一定也非常清楚。
另一方面,據我的瞭解,媳婦的爸媽雖然不會打罵小孫子,但還是會命令小傢伙,勉強小傢伙做一些他們認為對的事。還記得,過年的時候,親家到家裡來吃飯,看到小孫子玩水晶粒,他們就制止過好幾回,最後,還要小孫子把水晶粒收好。
以色列的教育專家認為,「一個人的暴力行為跟他幼年時期,在進食時,大人的過度控制或強迫進食有關。」即使是吃東西,大人都不可以過度干預了,何況,是其他生活上的細節?
我想,所有的人都會同意,媳婦應該寫好論文,拿到學位。所有的人都知道,今天,她能夠把論文交出去,實在是因為兩位老人家疼著女兒、疼著孫子才有的結果。然而,小孫子沒有辦法知道,他正以「暴躁、暴力」的形式表達「他要改變目前的生活形態」的強烈需求。
大人要「聽」得懂!
解決的方式是,請兒子、媳婦立即重新把小孫子當作新生的嬰兒來疼愛,只要有機會,就緊緊地抱著小傢伙,只要有機會,就讓小傢伙感受到大人甜甜蜜蜜的愛,我猜,很快地,他的暴力行為就會消失。
想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時,趕快與媳婦聯絡,一開始,我說,「昨天,我很難過。」媳婦說,「我們知道,」停了一下,她說︰「其實,小孫子也知道。」接著,我說了一下,對整件事的看法,並且強調,沒有一個人,能取代媽媽,提供孩子溫暖的懷抱,也說了目前她可以怎麼做的一些方法。
他有幾分是在讓著我…
當天的黃昏,離開森小後,開車接媳婦、小孫子到森小附近的汐碇路上看螢火蟲。
隔天, 五月三日 ,下午演講完, 和 先生去接兒子、媳婦、小孫子一起吃晚飯。經過台大對面的,一個教堂旁的活動空間時,小孫子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了,那個空間並不大,但鋪有PU地面,幾個大人就坐在周圍的椅子上,看著小孫子上上下下地跑著、跳著。
從 四月三十日 ,媳婦交論文那一天開始,連著四天,小孫子都沒有離開過媽媽的身邊,而且,得到的是媽媽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的,全心全意的呵護。我猜,這對他來說,是久違了的經驗。
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我總覺得,這兩天,小孫子不但隨時都很開心,在個性方面,也有了明顯的轉變,譬如,有一次,又被自己絆倒,摔了一跤,媳婦趕緊跑過去,小孫子完全沒有因為摔痛了,遷怒地對著想要照顧他的人說:「不要!走開!」而是站起來,繼續玩。
那天,他玩得很盡興,也玩了好久,每一次,只要聽到他媽媽說要回家了,他就會說:「不要回家!」
由於,當天下午,我在台北的演講,講了三個多小時,人有些累了,雖然,也想再陪他多玩一會兒,但是,隔天早上在桃園還有一場演講。
於是,我走到他面前,跟他說:「阿嬤跟你商量一件事,我明天還要演講,想要早一點回去休息。我們可以回家了嗎?」
通常,在他的興頭上要帶他離開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原本以為他又會說:「不要回家。」沒有想到,他竟然只是靜靜地聽著,沒有任何情緒,也沒有絲毫要拒絕的意思。
看到他這麼配合,甚至覺得,他有幾分是在讓著我,就有些心疼了。回家的路上,我不斷地反省著自己, 五月一日 那天,不但傷心落淚,還默默地不說話,我那樣對待一個兩歲大的孩子,會不會出手太重?
目前,還想不清楚,等過一陣子,當我更有能力的時候,再客觀地分析,整件事情當中,屬於我的、不足的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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